西方与中国诗歌中的“爱情”问题:从古典到现代——专访人文社科学院刘冠言博士
刘冠岩教授在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开设“西方与中国诗歌中的爱情问题:从古典到现代” (The Problem of Love in Western and Chinese Poetry: From Ancient to Modern) 通识课程。本篇采访来自校刊《神仙湖畔》第五期,由刘冠岩博士亲自笔答撰稿。采访问题包含刘教授个人“读诗缘起”及其对“诗缘情而绮靡”的感受,以及刘教授“授课内容”与课堂所授之“中西情诗传统”。此外,刘教授还以课程内容阐述他对“文学与现实中的爱情:真实与想像”问题的看法,并给予本科学生关于“读诗门径”的建议。
刘冠岩博士现任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人文社科学院助理教授(教学),曾于美国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ta Barbara) 担任“跨学科人文研究中心”博士后研究员,以及该校比较文学系讲师。
刘博士家学渊源,自幼长于四壁西方与中国文史哲藏书之中;就读台北师大附中期间,参加由台湾科研主管单位与台湾大学筹办之“高中生人文社会科学营”一年半课程,开启跨学科视野。本科毕业于台湾政治大学,主修英文文学,并修读哲学双学位,亦在中文系与历史系双辅修,跨越科系分际,从不同学术取径研读中西哲学、思想与文学。就读本科期间,刘博士关于唐诗、宋诗与中文现代小说之研究论文,曾三度获得校内文学院“陈百年先生学术论文奖”,亦加入以现代诗为主的政大长廊诗社;另外其关于英诗以及英国科幻小说、西方科学哲学的研究计画,两度获得台湾科研主管单位设置的本科生研究计划补助。
本科毕业后,赴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ta Barbara 直攻博士,修读比较文学专业,主修英国维多利亚思想与文学 (1837-1901)、中国晚清思想与文学 (1840-1911),副修生物哲学,并以法语为第二外语(曾修习两门法文系本科高年级文学与写作课程通过第二外语要求)。读博期间,其关于中英达尔文主义的研究计画,曾获“台湾教育部留学奖学金”与“蒋经国国际学术交流基金会博士论文奖学金”(同时获奖故放弃后项),以及UC Santa Barbara “跨学科人文研究中心”的“Pre-Doctoral Fellowship” 研究计画补助。
刘博士目前的学术研究关注晚清思想与翻译中的知识论、科学哲学与政治哲学议题,尤聚焦先秦哲学、宋明理学、清代思想在清季如何与西方生物学、哲学、政治思想交会。在晚清思想与中国哲学研究领域,已有三篇独立一作学术论文通过同行评审,收入由国际知名出版社 Springer 与 Routledge 出版的论文集(参见刘博士研究成果概述),并曾受邀至台湾大学哲学系、台湾元智大学中文系进行专题讲座。此外,刘博士关于英国维多利亚时期进化论科学与哲学之研究,先后发表于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北美维多利亚研究协会所举办之学术会议。
在教学方面,刘博士凭借从本科到读博于英文系、哲学系、中文系(东亚系)与历史系的跨学科、跨文化、跨语言训练,目前在港中大(深圳)通识教育部、哲学辅修课程以及 “科学、技术与社会” 辅修课程,以中英双语开设关于中西哲学、科学与文学的六门课程,包括全校共同必修之 (1) ”与自然对话”(科学历史与哲学)和 (2)“与人文对话” (中西思想经典),以及他独立设计之 (3) “中国哲学史”、(4) “西方生物学历史与哲学”、 (5) “西方与中国科幻小说中的人与社会”、(6) “西方与中国诗歌中的爱情问题:从古典到现代”。(参见刘博士课程内容与教学方法)
任职于港中大(深圳)前,刘博士于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ta Barbara 已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在比较文学系担任讲师与博士生讲师期间,他曾独立设计开设中西文学与思想四门课程:(1) “十九世纪欧洲之民族主义、进化主义、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历史、政治思想、文学”、 (2) “佛与道:中国古典、现代与域外文学”、(3) “中国古典文学”与 (4) “中国现代文学与世华文学”。此外,读博期间,刘博士曾数年担任一系列三门 “欧洲文学经典作品” 课程助教:(1) “从古典到中古” (2) “从文艺复兴到新古典主义” 、(3) “從浪漫主义到现代” (参见刘博士课程列表)。他曾获比较文学系“杰出助教奖” (Outstanding Teaching Assistant Award),亦曾由学生提名校内研究生协会主办之 “教学杰出奖” (Excellence in Teaching Award)。
学术之外,刘博士自幼浸淫中国古典文化,宗法魏碑与赵之谦书体,现任校内南露书法社学生社团指导老师;亦创作古典诗文,作品选入台湾《乾坤诗刊二十周年诗选》。
刘冠岩老师为祥波书院之「朝雾、浪花」摄影展撰联题字,收录摄影集中。
刘冠岩博士书录〈勤补轩铭〉,镌刻于大学神仙湖畔石碑。
刘冠岩老师创作之古典诗文,发表于《乾坤诗刊:68期》。
采 访
刘冠岩教授在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开设“西方与中国诗歌中的爱情问题:从古典到现代” (The Problem of Love in Western and Chinese Poetry: From Ancient to Modern) 通识课程。
本篇采访来自校刊《神仙湖畔》第五期,由张致远同学针对刘教授课程进行文字提问,并由刘冠岩博士亲自笔答撰稿。采访问题包含刘教授个人“读诗缘起”及其对“诗缘情而绮靡”的感受,以及刘教授“授课内容”与课堂所授之“中西情诗传统”。
此外,刘教授还以课程内容阐述他对“文学与现实中的爱情:真实与想像”问题的看法,并给予本科学生关于“读诗门径”的建议。
l. 读诗缘起
问:您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读诗?诗歌有哪些吸引您的地方?
刘冠岩教授笔答:我小学中年级时,学校老师要求学生每日背一首绝句或律诗,长篇的《长恨歌》与《琵琶行》则一日背八句,之后我自己一直保持阅读与背诵诗词古文的习惯。若要追问我童年喜欢背诵诗词的原因,我想大概是为古典文字之美所吸引;这或许就如我小学二年级时为台北故宫书画器皿吸引,一连几个周末要我母亲带我去听导览,走遍所有展览区。不论是文字还是视觉,中国古典之美特别能触动年幼之我。
我后来能从文字之美再进一步感受古典诗词的情韵,大概和阅读金庸武侠小说有关。我小学五年级时,上演《倚天屠龙》的电视剧。父母不准我每天看超过半小时的电视剧,却买了全套金庸小说给我。我不看则已,一看手不释卷,不到一年内读毕金庸十二部三十六本小说,每本大约四百页。金庸小说将童年之我,引入一个不属于那个年纪的情感世界,也让我从中体会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情感。《神雕侠侣》中,李莫愁爱而入魔,最后在火噬之中唱着元好问《雁丘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倚天屠龙》中,郭襄寻觅杨过未果,在少室山下听到觉远禅师诵念佛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小说将童年之我从生活的脉络里抽出,让我在故事中阅读韵文作品,虽然诗词意涵发生变化,但令我更能体悟作品中的情思意蕴。
再者,我将诗歌作为一种与作者情感交流的媒介,倾听与探索字里行间的平生心事,并回照自身心绪,交荡共鸣。中学时,我常以古典语言写诗抒怀,曾在初中校刊发表十二首古典语言诗歌作品,兹举一首为例:
暮秋抒怀
影沉欢期绝,秋霜点寒楼。
浮水千片叶,勾心万缕愁。
往事堪回首?落梦忍凝眸?
世事本如梦,红尘非我留。
(《明德青年:革新版十二期》:80页)
初中十四岁旧作,或如龚自珍诗云:“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或如辛弃疾词曰:“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总之是纵笔恣意,又偶作悟道之语。回首往昔,不知是好读李商隐诗与柳永词,下笔就模拟其中柔肠百转、缠绵悱恻的情愁,抑或是心有所思,就尚友古人,在故纸堆中寻觅知音。
从小学到中学习惯诵读古典诗,可以说是为诗而诗,最能反映我读诗的初衷。我容易为优美的文字吸引,自然而然吟咏咀嚼。此外,我阅读诗作与写诗抒怀时,彷佛以自己的语言与生命同诗人对话,但一般与人交流,很难如此倾心相知。这是我读诗最原初的感动,亦是诗歌最吸引我之处。
(图)刘冠岩老师十四岁少作,发表于初中
校刊《明德青年:革新版十二期》
ll.“诗缘情而绮靡”
问:您的课叫“诗歌中的爱情”,是什么契机使您开始关注诗歌中的爱情元素呢?
刘冠岩教授笔答:如前所言,我童年能体会古典诗词情蕴,其中一个原因是金庸小说让小学五年级之我超越当时有限的生命体验。不过,我一位朋友同样小学时阅读金庸小说与古典诗词,但却更喜欢边塞诗的气象。两相对比,我会对金庸小说中各种中国文人式情感产生共鸣,大概也是性格本有这种潜质,可谓天生情性与古典诗词、金庸小说相互加乘。我初二、初三时,整个人沉浸在李商隐诗与柳永词的情调中,彷佛是以自己的生活与生命去体会李诗与柳词中幽微的情感。
我耽溺于古典诗词的词藻与情蕴,似乎影响了我对现代诗的品味与关注。读本科时,从友人得知一个流传的美丽故事,两位诗人青春年少的作品似乎有所呼应。我就将两本诗集一首一首读完,试图经由解析与对比各种意象,探索诗中似有若无、隐隐叩问的情愫,以此勾勒出埋藏于诗句深处的陈年旧迹。这样的精读经验,让我掌握现代诗的语感与构思,之后又阅读许悔之《我佛莫要,为我流泪》、周梦蝶《十三朵白菊花》等诗集,看诗人在彼岸佛理与此岸情执间各种纠结或调和。回想起来,我阅读中文现代诗时,最初的关照仍未脱于古典情蕴,喜欢的作品或有古典诗词中哀而不伤、温柔敦厚的情韵,或由偏向古典的情思反照当代。
至于西洋诗,我最早是高中时开始尝试阅读英诗作品,从余光中《英诗译著》与孙梁所编名家英译选集《英美名诗一百首》两本书入门。我还记得,当时高中老师曾要我们写文学阅读心得,我就赏析爱伦坡《安娜贝尔·李》(Edgar Allen Poe’s "Annabel Lee")一诗,兼论苏轼《江城子》,比较两首作品中的悼亡与追忆。不过,本科读英文系后,我才系统性学习西方文学。
大二那一年,我选修两位专研英诗的教授所开设的课程。其中一位英文系教授开设“诗歌选读”和“圣经与文学”课程。我逐渐增进对英语诗歌的阅读语感与解析能力,修课报告分析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在 “一种艺术” (“One Art”)一诗,如何由文句重述、说话语气与语法时态的微妙变化,表露看似笃定实为纠缠的情绪,呈现人间遗忘之难。另一位英文系教授专长为叶芝(W. B. Yeats)与艾略特(T.S. Eliot)诗歌,曾在中英文一流期刊发表相关论文,我当年修其“英国文学:维多利亚时期到现代”与“阅读与写作”两门课程。在老师授课引导下,我逐渐有能力解析复杂抽象的英诗语言。
在上述英国文学课堂上,我特别为叶芝(Yeats)诗歌的语言、技巧与情思深深吸引,亦感到其所爱慕的女革命者茉德·冈(Maud Gonne)非常传奇。故此,我大三时读完叶芝诗集近四百首诗,及其所作并由茉德·冈主演的诗剧(poetic drama)。我试图经由文本精读与意象解析,探索两人在情感交流、政治立场与文化理念上分分合合、相知相惜、冲突对立、牵缠纠葛逾半世纪的故事;还以叶芝诗作为题申请台湾科研主管部门的本科生研究计划补助,最后撰写英文论文完成计划。
回首少年岁月,我之所以阅读古典诗词、中文现代诗与英诗都关注字里行间、隐喻意象中的各色情感,很可能是因我小学与中学时即潜沉于古典诗词中的情蕴,也可能我本习惯将读诗当作一种与诗人生命的对话。有道是“诗缘情而绮靡”,诗人有独特的语言与说话方式,再加上对情感幽微处的纤细感受,两者合一就成为极精致的艺术,吸引我从中观看与体悟古今中外各种百转柔肠、深情奇情、欲想执著、爱恨癫痴。
(图)刘冠岩老师高中时阅读Robert Frost诗作“The Road Not Taken" 与陈寅恪"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诗句,心有所感发而为诗,发表于高中校刊《附中青年:122期》
III.授课内容
问:您在这门通识课大概讲授了一些什么内容?您希望学生从中学到什么呢?
刘冠岩教授笔答:在一学期的通识课中聚焦于“爱情”的主题,不可能穷尽古今中外相关诗歌作品,只能挑选部分代表性作品。在课程安排上,我以文学史为“经”,希冀让学生对诗歌发展脉络有基础的认知;另一方面以爱情问题为“纬”,从西方与中国文学发展的不同时期,选择与“爱情”问题相关的诗作,由不同的角度、脉络、诗学美学或社会政治议题探索人间情爱的各种样貌。
在课程设计与材料选取,我受益于读博时担任教学助理 (Teaching Assistant)的一系列三门从古典到现代的欧洲文学必修课程,亦受益于本科在英文系与中文系修读的文学史课程、诗歌课程、中国古典文论课程。另外,部分作品来自于我自身对诗歌的研读与偏好,以及我过去在UC Santa Barbara比较文学系开设关于 “中国古典文学”、“中国佛道思想与文学”、“十九世纪欧洲思想与文学”三门课程时教授的诗歌作品。
在西洋诗歌方面,我首先请学生阅读古希腊罗马史诗与神话,如荷马《奥德赛》(Homer’s The Odyssey)、弗吉尔《伊尼亚斯》(Virgil’s The Aeneid)、奥维德《变形记》(Ovid’s Metamorphosis)之节选;接着进入基督教主题,探讨《圣经》中的〈雅歌〉(“Book of Songs” in The Bible)、但丁《神曲》(Dante’s The Divine Comedy)、米尔顿《失乐园》(Milton’s The Paradise Lost); 然后再讨论中世纪诗歌中的“宫庭之爱” (courtly love),以及文艺复兴时期佩特拉克(Petrarch)与莎士比亚(Shakespeare)的十四行诗 (sonnet);之后分析约翰·多恩(John Donne)充满“奇喻”(conceit)的形上诗(metaphysical poetry)、拜伦 (Byron)的浪漫主义诗作、波特莱尔 (Baudelaire)的都市漫游(Flâneur)书写;最后讨论叶芝(Yeats)写给茉德·冈的诗,以及茉德·冈在自传The Autobiography of Maud Gonne: A Servant of the Queen中对叶芝与其诗作的回应。
在中国诗歌方面,我参照叶嘉莹的古典诗词研究著作与叶庆炳《中国文学史》,首先请学生阅读《诗经》作品,讨论”赋、比、兴”的中国诗学;亦阅读屈原楚辞,了解屈赋开启的香草美人传统;接着,我们讨论唐代张籍、元稹、李商隐、杜牧之诗,宋代晏殊、欧阳修、柳永、晏几道之词。我教授古典诗时,还涉及诠释与接受史,包括下面几个学术议题:《诗经》在后世的儒家化诠释;屈赋之“香草美人”隐喻系统与“士不遇”情怀在后世的评论与回响,比如清代朱鹤龄在《李商隐诗集笺注序》何以言李商隐诗乃“屈宋之遗响”;苏东坡为何认为柳永词“不减唐人高处”。至于现代文学,我三次授课略有不同,主要讨论徐志摩、周梦蝶、郑愁予等诗人作品。此外,我也曾论及吴若权《相思比梦长》歌词中类似古典诗词的情调,或让同学从传统诗学的比兴手法分析方文山《青花瓷》歌词里的譬喻与意象。
我希望引领学生从“诗学传统”、“文学与思想风潮”和“政治社会脉络”等面向,精读与剖析古今中西情诗中的艺术技巧与情思蕴意。大抵而言,可谓有三个层次,其一是分析爱情中恋慕、欲望、想像、记忆或自我等面向,其二是解析诗歌语言与技巧层面的意象、隐喻、转喻、奇喻、比兴或造境,其三是掌握诗歌文本所涉及的诗学、美学、神话、宗教、社会、政治或文化等议题。当然,分析具体诗歌文本时,这三个层次环环相扣、合而为一。
在一学期通识课程,老师能教的确实有限,但这也是学生进入诗歌领域的一个起点。我期望学生在听课讨论、准备考试与撰写论文的过程中,不仅整理相关知识,更掌握诗歌赏析所包含的面向与技巧。若在课程中培养阅读诗歌的语言感觉,也许部分学生能因此养成读诗的兴趣,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或因各种人情世事而对诗句产生共鸣,或将读诗的感觉融入其他媒介或我意想不到的领域中。
IV.中西情诗传统
问:以您课堂上讲授的诗歌为例,西方诗歌中所表现的爱情与中国诗歌中所表现的爱情各自具有怎样的特点?
刘冠岩教授笔答:我在课堂上跟学生说,有关中西诗歌比较的大命题,不可能一语概括。因此,我仅由上课提及的中西诗歌各举一个与爱情相关的文学传统,但不拟在此有限的篇幅析论中西诗歌比较的学术命题。
我先举一个西方诗歌传统的例子。1883年时,法国学者加斯顿·巴黎(Gaston Paris)将十二世纪诗歌所表现的爱情定义为“宫廷式爱情” (amour courtois; courtly love)。此文学题材原指中世纪骑士恋慕其所保护的领主夫人,但若逾越界线就违反对领主忠诚的骑士精神,以致内心各种纠结挣扎。不过,后来被归类为表现“宫廷式爱情”的作品中,故事主题不局限于骑士对领主夫人的爱慕,而是模拟“女高男低”的关系。论者以为中世纪“吟游诗人” (troubadour)歌谣传统常描写所谓的 “宫廷式爱情”题材,我课程所选的乔弗雷·鲁德尔(Jaufre Rudel)诗作亦属于此传统,诗中一个男子如朝圣般仰慕一位”远方” (afar)女子,然情感未得回应,内心为爱饱受折磨。
此外,许多学者如C.S. Lewis与Roger Boase探论“宫廷式爱情”在西方诗歌中广泛的各种回响与变化,其他学者如Irving Singer与Aldo S. Bernardo论及此传统在文艺复兴时期佩特拉克(Petrarch)诗作中的转化。我上课从佩特拉克诗集《歌本》(Canzoniere)选读数首十四行诗 (sonnet)。诗集中男性声音初始呈现爱而不得的挫折与痛苦,但其想慕的女子罗拉(Laura)在一系列三百多首诗中逐渐神圣化,彷若基督教的天使;而男子恋慕女子的情怀同时不断升华,对罗拉的情感渐渐与宗教情操合而为一。
此外,再举一个近代的例子,Curtis Bradford与Gloria Kline等学者称叶芝(Yeats)为 “最后的宫廷式爱人” (the last courtly lover)。叶芝对女革命者茉德·冈 (Maud Gonne)的爱慕,犹若仰望女神的精神之爱,亦呈现单恋而痛苦纠结的情愫。不过,叶芝加入爱尔兰文化与政治元素,在一些作品中将茉德·冈与塞尔特(Celtic)神话中的爱尔兰女神结合,或将茉德·冈与爱尔兰合而为一。由佩特拉克与叶芝之例可见,诗人不仅承继过往诗歌特色,亦强化、推进并再造所谓“宫廷式爱情”的传统。
至于中国有关爱情的诗歌传统,我想由课上所教之文本简述“香草美人”式的托喻手法。汉代王逸《楚辞章句》对屈原《离骚》有如下评论:“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屈赋中或以对美人之眷念,隐喻对再蒙君王召用之渴望;或以美人之高洁,比拟贤臣之忠贞。我课上讲授屈原之《山鬼》,此作如朱熹所言“以人况君、鬼喻己”,亦即屈原借由一位含睇深情、窈窕美丽的山鬼等待恋人的曲折心情,隐喻等待君王重召的心境;亦以山鬼最终“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表达未能君臣际会的失落。
屈赋启香草美人传统之滥觞,我再举课上所言诗作说明此托喻手法在后世之运用。先谈大家熟悉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这两句诗出自唐代张籍《节妇吟》,而这首诗还有另一个诗题《寄东平李司空师道》。诗中已婚女子接受情郎所赠双明珠,并“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但在动心动情之际,最后选择回到常轨。一方面,若就诗句论诗,读者可以探究张籍何以将精神出轨但最后自持的女子视为“节妇”;另一方面,若由“香草美人”传统视之,读者不难看出张籍在现实政治中,以“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婉拒节度使李师道的延揽,并宣示自己在藩镇割据中效忠李唐朝廷。
此外,我在课堂上还提到宋代王安石在《君难托》一诗中,借弃妇怨语表现与宋神宗的君臣关系。王安石以“忆昔相逢俱少年,两情未许谁最先”,隐喻初时君臣遇合、风云际会;接着借“感君绸缪逐君去,成君家计良辛苦”,回忆昔时君臣相知,为宋神宗擘划变法大业;然后以“人事反复那能知?谗言入耳须臾离”,埋怨君王对自己的信任不若往日坚定,甚至有疏远之意;而结尾以“如今始悟君难托。君难托,妾亦不忘旧时约”,表达未能辅君行道的遗憾,以及自己未改旧志。从上述两例唐诗、宋诗作品与其他诗歌可见,“香草美人”的诗歌传统已进入中国政治文化的语言。
我仅从课堂所授,由中西诗歌各举一个关于“爱情”的传统,说明中西诗歌各有显著特点。在西方诗歌方面,所谓体现“宫廷式爱情”的作品中,男子自居一个卑微位置,想像与仰望一位阶级或情性高贵的理想化女子,但却痴爱而不可得,又以不同方式自我升华。在中国诗歌方面,自屈赋以降形成一套“借美人以喻君子”或“托弃妇以比逐臣”的隐喻与笺注系统。当然,中国诗歌中亦有如《诗经》中《关睢》与《蒹葭》表现男子对女子之遥慕,西方诗歌亦有如叶芝写爱情同时表达政治情怀。因此,以上所言并非强调中西诗歌传统中的对立性差异,至于中西诗歌与诗学在细微精义之异同与比较,就不在这有限篇幅展开讨论。
V.文学与现实中的爱情:真实与想象
问:诗歌中的爱情,或更广泛的文学中的爱情,与现实中的爱情相比,哪一种更真实?到底是作家美化了现实中的爱情构造出文学中的爱情,还是现实中的人们不完满地享有着被作家认识到而表现在文学中的爱情?
刘冠岩教授笔答:关于“文学中爱情”与“现实中爱情”两者关系的问题,由于每人的人生经验与切入观点不同,且每部作品内容有异,是以不同人或有仁智之见。我仅以我上课讨论的诗作为例,阐述某些诗人如何在诗歌中反思爱情中的“真实”与“想像”;接着,我再从我教授的其他诗作,申论诗歌或许美化情感,但未必不呈现现实中情感的美好面向。
一般可能认为诗人容易活在自己的世界,并以文字想像与构造爱情。不过,以诗人之敏锐,也可能比一般人更易觉察爱情中的想像与美化。在奥维德 (Ovid)《变形记》中的一个故事,雕刻家皮格马利翁 (Pygmalion)以象牙雕刻自己心中完美的女子形象,并爱抚她,送她礼物,最后爱神维纳斯(Venus) 赋予象牙雕刻的女子生命,皮格马利翁与女子成婚。我在课上问学生,皮格马利翁所爱究竟是活生生的女子,抑或是他自己心中完美女子的形象?我想答案不言而喻。
有关爱情中“想像”与”真实”的问题,我上课还教授中世纪德语“恋歌” (Minnesinger)诗人亨利希·封·莫龙根 (Heinrich von Morungen)与此问题相关的作品,一首英译名称被冠以 “Mirror” or “Vision” (镜像)的诗。在诗的中段部分,男子梦里见到一位完美的女子,内心极度喜悦,但看到女子的红唇隐隐有伤疤时,瞬间感到幻灭剧痛。此外,在这首诗的前段与后段,除了如诗歌中段提到爱上梦中女子最后幻灭的心境,亦同时运用纳西瑟斯(Narcissus)的自恋典故,描述一个小男孩在镜中看到自身形象,由欢喜到打破镜子。在整首诗的结构中,“对他人之爱”与 “爱上镜中之我”两条叙事线在诗中并举又合一,或许意谓“爱上他人”只是为了满足自身欢愉的“自我之爱”;更深一层地说,所爱的他人形象,其实只是将自己内心中渴望的完美形象投射到他人身上,并爱上自己心中完美形象的反射。这首诗以因女子嘴唇上隐微伤痕感到幻灭的夸饰手法,指出恋爱中的人一旦感到“现实中的恋人”不符合“想像中的恋人形象”,随之就是深深的失望失落。这或许是人间爱情的一个侧面或缩影。
上述诗作显现作者体察爱情之中“想像”的成分。我还想到,叶芝 (Yeats)一边想像女子,一边体察想像与真实之间的距离,然后继续美化,期盼真实的女革命者茉德‧冈 (Maud Gonne)成为他想像中的样貌。在“莫要有第二个特洛伊城”(No Second Troy)一诗中,叶芝想问如何让茉德‧冈变得 “崇高、孤独与极度冷峻”(“Being high and solitary and most stern”)?不过,横跨数行的完整句子开头是“What could have made her . . .”,在语法上采用“与过去事实相反”的假设语气法,换言之叶芝清楚明了现实中的茉德‧冈充满投身流血革命的情怀,与他心中盼望茉德‧冈成为的高贵爱尔兰女神形象大相径庭。
在另一首名为“亚当的诅咒”(Adam’s Curse)的诗中,叶芝对茉德‧冈言道:“我努力以古老高贵的方式爱你” (“I strove/ To love you in the old high way of love),亦即是以类似“宫廷式爱情”的崇高情感,不断仰望、歌咏与爱护茉德‧冈。叶芝明知真实的茉德‧冈不是他诗里塑造的女子,却依然要用自己的方式想望心中的女神。有趣的是,茉德‧冈在自传里亲自回应叶芝写给她的诗:“你写这些美丽的诗,源于你所谓的不快乐,但你其实以此为乐”,并留下相当经典的一句话:“世人应该感谢我没有嫁给你” ( “The world should thank me for not marrying you”)。也许,叶芝对茉德‧冈的恋慕,乃因他需要一个想望但却求之不得的对象,方能沉浸在痛苦之中,模拟古老高贵的情感。
诗歌美化爱情,但现实人生中的爱情,又何尝不是想像与美化?前述奥维德与封·莫龙根的诗作,显现爱情本来即有从自我观点对所爱对象的想像。不论文学里的爱情,还是现实人生中的爱情,大概都不免如叶芝在诗歌与生活中一般,恋慕一个想像中的美好对象。此外,前述几位诗人既能美化爱情,亦能深刻体察爱情中的想像与美化。
不过,上述说法似乎将美化等于想像,并与真实对立。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诗人将情感美化,固然是想像,但也可能是描摹真实中的美好面向。以我课堂所教拜伦的“她在美中行走”(“She Walks in Beauty”) 与“乐章”(“Stanzas for Music”)二诗为例,诗人在写给不同对象的作品中刻画不尽相同的人物形象,但都将诗中女子与夜晚连结,用自然的景象类比与烘托女子的特质,并感到女子呈现”纯真的爱” (“whose love is innocent”)或“如婴儿般安眠” (“as an infant’s asleep”)。两首诗中,拜伦对女子的描写反映浪漫主义(Romanticism)时期对情感、纯真、神秘与自然的感受与追求,这固然是拜伦从某些向度想像与美化所见女子,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经由浪漫主义所侧重的向度,感受现实中一般为人所忽略的美好面向?
另一个例子是我上课所授波特莱尔(Baudelaire)的“致一位路过的女子” (“A Une Passante”),诗中男子在熙来攘往的街上,目光被偶然擦身而过的女子身影攫住;接着女子的眼睛仿佛引发一阵 “暴风” (l’ouragan),令他如痴如醉,感到欲仙欲死的欢愉。波特莱尔描绘对路过女子之一刹那的印象与心悸,很符合他在 “现代生活的画家”(“Le Peintre de la Vie Moderne”)一文中所强调的“现代性”(La modernité)美学。虽然媒介不同,但于波特莱尔而言,画笔与诗笔同是将“永恒”(l’éternel)从“瞬间” (le transitoire)中抽取而出 (“tirer”),亦即是在现代生活(例如人群中)的变动事物中,捕捉稍纵即逝的美。波特莱尔独特的感知方式固然是将现实美化,但又何尝不是捕捉到现实生活中某一刹那的印象、感触与永恒之美?
上述拜伦与波特莱尔诗中所呈现的情感,固然可能反映现实生活中某些感触,但对一般人而言,或许读起来还是诗人主观的感受,与现实有些脱节。也许,郑愁予《雨丝》一诗更能说明诗歌可以呈现现实中某些以其他方式难以描绘的情感。诗中开头言道: “我们底恋啊,像雨丝/在星斗与星斗间的路上/我们底车舆是无声的”。诗人以雨丝之朦胧表现情感难以捉摸成像,以车舆之无声呈现情感之似有若无。此外,诗中描述共同回忆犹如“透明的大森林”与“无水的小溪”。这种类似 “矛盾语” (oxymoron)的隐喻呈现这段情感难以定义,看似森林浓厚具像却又透明无迹,犹如小溪清澈却又无水无痕,总之一切似乎还未确定就已如雨丝般 “斜斜地织成淡的记忆”。最后,关于过去情感的记忆又如“摔碎的珍珠/流满人世了”,亦即是各种回忆的片段如珍珠碎片无法具体成为一个完整的图像,却又好似无处不在,一直存在往后的人生。我以为,现实人生中那些缥缈若无、似无而有的情感与回忆,不就待郑愁予在这首诗创造的各种意象与隐喻方能落于言筌?
现实人生与诗歌中的爱情,都有可能包含想像与美化;而诗歌中的想像与美化,也有可能反映真实的某个面向,抑或捕捉现实中难以名状的情感。不过,除了上述所言各种既美化又在一定向度真实的情感,人间的情感还有其他各种样貌。我想到一首我课程未包括的元曲:“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则为他丑心儿真,博得我村情儿厚。似这般丑眷属,村配偶,只除天上有” (兰楚芳〈四块玉·风情〉)。比起前述诗歌,这首小令似乎更接近现实人间平凡夫妻相濡以沫的情感,也许我将来授课应该再呈现人间爱情的更多样貌。
(图)刘冠岩老师至法国诗人波特莱尔 (Baudelaire)墓前凭吊。
VI.读诗门径
问: 您能给喜欢诗歌的同学一些读诗的建议吗?
刘冠岩教授笔答:我想分享本科时研读中西诗歌的经验,并介绍一些基础的学术入门书籍,亦鼓励学生在生活生命中读诗。
中国诗歌方面,就赏析而言,我强烈推荐叶嘉莹先生一系列关于中国古典诗词的书籍。初中二年级时,我父亲一位在师范院校担任中文系教授的朋友到我家作客,看到我能接续背诵他提到的诗词古文名句,回去后就寄了叶嘉莹先生的《诗馨篇》上下册给我父亲,说要送给我。我从此一步步在叶嘉莹先生此书与其他书籍如《唐宋词十七讲》、《迦陵论诗丛稿》的引领下,更深刻地体会中国诗词的情韵美感。叶嘉莹先生出身叶赫那拉氏,与清代词人纳兰性德同谱,因家学渊源自幼诵诗,又得名师顾随点拨,更有意识地将一生涵泳穷研的诗词以深入浅出的方式介绍给对古典文学感兴趣的读者。另外,在文学史方面,我本科在中文系辅修上“中国文学史”时,老师用的是叶庆炳先生的《中国文学史》。同一位老师亦教授“中国古典文论”课程,要学生阅读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里古人对诗文的评论。对古典文学感兴趣的学生可阅读上述书籍,掌握中国古典文学发展中重要的作者、作品与古人评述,再特别关注其中与诗歌相关的内容。
再者,我建议至少挑一位古典诗人,阅读其全集中的重要作品。我本科因修课阅读袁行霈的《陶渊明集笺注》;另外大四时写了一篇《外王与内圣:王安石诗歌中的经世之志》投稿校内文学院《陈百年先生学术论文奖》(此论文奖为纪念前北京大学代理校长与哲学系系主任、政治大学在台创校校长陈大齐先生而设)得到佳作,为了这篇论文阅读王安石大部分诗作。我深深感到,阅读一位古典诗人之全集或大部分重要诗作,尤其读笺注本,更能体会如何研究一位诗人作品的风格、主题与变化,以及古人的评论。若要再更深入,我建议可以找一个感兴趣的题目撰写论文。我大二时写了一篇题为《从宋玉<九辩>文人悲秋传统论王维、杜甫与李商隐的秋日书写》的论文,投稿上述校内文学院《陈百年先生学术论文奖》得到第二名。这篇论文探论王维、杜甫与李商隐诗作,亦涉及才士悲秋、香草美人与佛教禅宗的议题,我尽所能阅读相关的期刊论文与学术专著。大二撰写论文时,我以原来对诗歌的感受与赏析为基础,学会进一步针对自己观察到的议题,深入原文并参考二手文献,写成条理连贯的论文。
西洋诗歌方面,我本科在英文系选修英诗课时,老师用的课本是Laurence Perrine所著Sound and Sense: An Introduction to Poetry。这本英诗入门书介绍诗歌创作的基本技法与面向,每一节以一首诗为例说明,并附上相关的研读问题,引导学生学习如何分析诗歌之字句、意象与技巧。此外,友人曾推荐几本关于诗歌教学的书籍给我,我上课时从英国知名学者Terry Eagleton所著How to Read Poetry中节选其关于Gerard Manley Hopkins诗作 “God’s Grandeur”的分析,作为诗歌分析的范例。在文学史方面,我本科就读英文系,系上规定必修七门各三学分的基础文学史课,几位教授用的是The Norton Anthology of Western Literature、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与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这也是美国大学英文系常用的文学史课本。想要深入西洋文学的学生可以阅读上述文学史书籍中对各时期、流派与作家的导论,再挑感兴趣的诗歌或其他文类作品研读。
另外,如同我对研读中国诗歌的建议,我也建议对英诗感兴趣的学生可以挑一位喜欢的诗人作品仔细研读。我推荐Norton Critical Editions一系列书籍 (例如Yeats's Poetry, Drama, and Prose: Norton Critical Editions),每本书收录一位作家的重要作品,以及相关的文献资料与学术论文节选。若要再更深入读诗,我建议可以撰写一篇论文,以英语写作更佳。我大三时以“从文化民族主义论叶慈(W. B. Yeats)诗与诗剧中的民族情怀与苦恋之情”为题,申上台湾科研主管部门为本科生而设的“大专生研究计划”。在撰写计划书与最后完成论文的过程中,我一字一句精读大量叶芝诗作,并阅读约二十本学术专著中与我研究主题相关的章节,最后以英语将我阅读一二手文献所感所思写成论文,呈交计划成果。这在我本科学习西方文学的过程中是非常重要的语言与学术锻炼。
除了学术研读,可能有些同学对诗歌创作也感兴趣。在古典诗方面,我青少年时期不按格律写古典诗,后来为了学习格律,先阅读吕正惠教授《诗词曲格律浅说》,然后阅读王力《汉语诗律学》。我认为,学习格律前必须大量阅读古典诗,培养对语言、用字、句式的语感,当然还有对古典情蕴的体悟。至于现代诗创作,我建议学生可以加入大学社团。我自己不从事现代诗创作,但我读本科时,从大一加入政治大学以现代诗创作为主的“长廊诗社”一直到大四。虽然我自己习惯以古典语言而非现代中文写诗抒怀,但当年在与社团同学和校外青年诗人的交流中,我更能理解诗人如何感受世界并经营诗中的文字、意象、语气、音乐性、结构等。
我建议对诗歌感兴趣的学生,有机会可以彼此分享所好、所感、所思。回想起来,我挺幸运,除了本科在英文系与中文系得遇良师,于课堂系统化地研读西方文学与中国古典文学,亦从高中阶段开始,生活中有几位喜欢阅读乃至创作旧诗或新诗的朋友。昔年同友人以社交媒体或聊天聚会等各种方式一起分享阅读心得、人生感悟与创作作品,如此生活上的文学交流让我潜入古典诗词的世界时不再感到那么孤独,亦让本来颇受古典语言禁锢的我开始喜欢现代诗。另外,还记得我本科创办“比较文学与人文思想研究社”时,两位读英文所的朋友在社团聚会专题分享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与希薇亚·普拉斯(Sylvia Plath)的诗作。对中学与本科之我而言,诗歌文字不仅在纸上跃动,更进入我的生命,亦融入我的日常生活。
我想对喜好诗歌的学生说,诗歌本是诗人对生命之感悟,因此同学除了课堂研读之外,亦可多与同好交流阅读与生活的感触,如此更能感受诗里活生生的生命,亦对人情世事有更深的体悟。此外,有些诗现在读来未能全懂,或觉得自己已然读懂,但随着人生阅历与生命感悟增深,重读时都会有更深的感触。我想起我父亲有回参加台湾大学外文系本科同学会,当年教授英诗课的老师齐邦媛先生透过录影向二十多年前教过的学生说话。齐老师提到她教英诗课时常是和自己对话,言下之意似乎不期待学生能深刻理解那些诗中的情感。我本纳闷,我父亲本科外文系同学中不乏早慧多才、中英文俱佳者,何以齐老师得天下英才教育之,却觉得台下学生还无法深刻体会她所讲英诗中的情感?我后来在《巨流河》中读到齐老师关于以前教过学生的这段话:
“离开我的教室之后,他们投入现实的人生,那些青年人之中,总该有几个人是我的知音,在他们中年的喜怒哀乐中,记得一些句子,一些思想,似在不同的落叶林中听到的声音”。
我忽然明白,齐老师自身以一世飘零、死别生离来读诗,因此深知“读懂”诗中情感不能单凭聪明颖悟、课堂听讲,更待之后以岁月去感悟“一些句子、一些思想”。
(图)刘老师高一时在台湾科研主管单位与台湾大学筹办之“高中生人文社会科学营”一年半课程中曾聆听叶嘉莹教授演讲,请叶先生签名。
冯丹桦同学2019年夏季修课感想
这个暑假我选择上了一门人文社科学院刘冠岩博士(Dr. Liu Kuan-yen)主讲的中西方诗歌中的爱情(The Problem of Love in Western and Chinese Poetry)。因为我本身对文学比较有兴趣,又是人文社科学院的学生,看了暑课课程简介之后,一下子就被这门课吸引了,感觉会很有意思。第一次在学校上暑课的我还在抢课的时候经历了一番波折,只抢到了候补名单里的名额,后来看到在开课前自己由候补名单转正的时候真的是超级惊喜的。
刘博士主要按照文学史的脉络挑选了有代表性的中西方涉及到爱情话题的诗歌,期中考试前上的是西方诗歌,之后则是中国诗歌。上课前本以为西方诗歌会读起来很困难,因为之前没有过这方面的知识积累,而且相对于中文,英文文本阅读起来会有点吃力。然而这些担心在上课之后都证明我自己是瞎担心。虽然最前面读的是希腊和罗马史诗节选是很长的英文文本,但因为是故事,读起来并不深奥晦涩,情节还很有意思。后面的短诗更不用说了,读起来很值得回味。
借这门课的机会能接触到这些经典文本,本身就是很有收获的一件事,更棒的点在于刘博士在课上的深度分析。刘博士将经典中的深意分析出来,让人恍然大悟。特别是像故事一般的西方诗歌,我就当看小故事一样读过了,在课上,和刘博士一起挖掘故事背后的深意,我很容易就把经典要表达的道理和故事一起记住了。我和朋友都选了这门课,当我们绕神仙湖散步聊天的时候,我们的对话就会突然蹦出“就是Pygmalion嘛”、“他的态度好像Aeneas”。
要写学期论文的时候,老师在lecture(讲演)上指导我们怎么写之后,还根据大家约谈时发现的问题又特意在最后的tutorial(导修)上给出建议。单独约谈的时候,刘博士总会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我依然记得和刘博士约谈的场景,他跟我说了好几次“我不是说你写的不好,我只是觉得你既然过来了就要有收获的回去,不然约谈就没意义了。”
他不仅仅是把这些诗歌的知识讲给我们听,更找出了这些诗歌与我们生活中的联系,想要让我们能从这门课中得到更多。他希望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类似的问题时,能够结合修读课程所明白的道理考虑如何处理问题,或者看到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能推测出一些背后的原因。我似乎讲的有点抽象了,所以不如直接拿刘博士说的一句话举例,“我希望你们都不要有一天对别人说‘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冯丹桦